雪球

我把紙泥搓成一個掌心大的球,像雪球,好像沒多久前才第一次搓著雪球,第一次遇著落雪,在夜黑從東大門回住處那段路,一片熟悉的黑,一束束路燈,目光直向天,一點一點雪落在臉,雪好軟。我想搓一個雪球,扔在貴身上,看雪球化開,卡通片裡不也是這樣跟雪玩嗎?好嗎試試好不?我蹲下來,小小圈撥著手堆來一小山雪,搓一個球,卻是硬的冰一樣。
貴早識得雪球不會化但不說,身愈側愈窄,肩都縮進圍巾裡,還是讓出一大片背給我扔。雪球在手心拋拋落落更冰實,我怕扔死他,便湊近,雪球放到他背,沿厚厚的大衣滾下,冬一聲落在地。地上的雪披著路燈的白。我把雪球帶回住處,放進冰箱裡,隔個月再來,冬天更深,白天時大街上的雪給踩成灰色,好滑腳,滑到住處,打開冰箱,冷煙冒出來,但雪球不見了。貴說:不見了。我竟以為它至少會留低一灘水。
紙泥給搓成一個又一個公仔。混著蛋盒紙的泥是灰色,沒混的是雪白,曬乾後會暖成淡黃,後來都給貴畫成五顏六色。貴給阿婆看公仔,這個啊,成舊薑咁,阿婆看到的都給看出阿婆是在街市和廚房混的。這個呢?成個茶壺咁。這個呢?幾好,好在什麼阿婆沒講。最後這個阿婆沒講半句話但看最耐,好似好有感覺咁,貴覺得,有感覺就好。
住劏房的小孩在耳筒裡問我們:你有無些東西,沒了的話會少了些什麼?我想起雪球和那灘想像的水。展覽裡看的都有聲。做聲音的人說,什麼都有聲音,充電器有,光合作用也有,不過人沒能聽著。展覽外有聲音導航,社區散步,上上落落,行走劏房人家生活路線。那麥記是口罩日子的課室,門口躺著半個招財福堡,黑淑汁依然濕潤。外頭大廈平台層圍起百九幾台冷氣機,細心睇劏房是有樣睇。劏是有畫面的字,簡樸太抽象,是想像力太簡樸。長樓梯一級一級的灰色深淺不一,小孩話,是好多阿叔周圍痾尿。灰色真充滿氣息。貴在公仔的藍色橙色中間畫來一片灰,我說這個灰好囂張,貴想了想:灰色好好畫。有什麼好畫什麼好玩,紙泥搓成的是公仔或玩偶或雕塑或什麼都好,寫出來不過是兩隻字。低班小孩看到顏色裡有條船上有條魚,小孩腦裡的魚又是什麼模樣?斷估不是個魚字。做什麼給看到什麼都好,有感覺就好。
天台好凍。我把紙泥搓成雪球的樣,在手心拋起又接住。到底把雪球扔出去化開來是怎樣感覺?我很想能一直相信雪球扔到貴身上能軟綿綿化開來。但我已識得雪。物理太霸道,唯有用想像力劏開。所以卡通好。天台好凍。天空有雲,灰色的,無落雪。貴穿著厚衫縮成一團畫著公仔五顏六色,眼角瞄見我手上雪球拋拋落落,回過頭望我,我望著他。風吹起來。我知你在想什麼,貴說。








